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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山明先生速写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3-03-12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发表时间:2013-03-12

    一

  速写吴山明先生,谈何易!因山明先生自己是速写大师。这里的速写指的是文字的略写,尝试以写意之文笔,简写山明先生其人其艺。如能捕得神情一二,即遂我意。

  吴山明先生鹤发童颜,举止敏捷,语速温缓,天生的一副人师之相。当年中国美协在京西宾馆办堂会,他率先举墨,洒洒点点,一路泼了许多墨痕。边上人要换纸,他却微笑拒之,兀自胸有成竹画开去,最后所有墨点俱成藏族少女的头饰衣纹。人物画毕,他请方增先先生补画牦牛。方先生是他的老师,却一头黑发,边上有人不知其间师承关系,说:“老的下来,年轻的上了。”他的白发天生地占了便宜,每有开会活动,媒体的镜头总向着这位白发飘飘、神情飘洒者。此事已是15年前的往事,却生生如在目前。

  吴山明先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入美院附中,历本科,度“文革”,领改革,树高峰,将近六十载岁月,始终没有离开美院。美院之于他,是家园,又是事业;是出身,又是归属。从当年的青年助教,成长为中国画系的一代领军者;从身形活跃的浙中才俊,变为鹤发童颜的名师大家,山明先生几乎是一类成功的榜样,一种院校成长的典型。其间折射出美院育才的模式与力量,也标示着某类历练成长、自我塑造的求索路径。

  观山明先生青春留影,深感英气与朴实的交织。那灼灼的双眸始终未变,岁月的雕刻只在鬓发,仿佛在80年代的某年,银发换了乌发。那银发烁烁发光,虽长丝飘飘,却绝无杂沓,质感纯好,既成众人的谈资,又成他的形象标志。那不变的“童颜”,平和宽柔,天生的一副福态,让人感觉亲近。山明先生平日的神情有些闲散,日常语态不温不火,一旦握笔在手,双目随即放光,警若脱兔的流眸,咫尺瞬间,追猎笔下的生机,直逐氤氲中的画意,奕奕神采,凝在其中。

  山明先生之为人,外观是一副飒爽气度,内在漾溢着特有的宽厚。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旷达”有言:“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与其终日相伴于尘世,何如置诸事于度外,手持尊酒,往来于烟萝之地以自适。如此田园酒仙般的旷达,不在尊酒,在于胸壑。芳兰芷草,相乐于安居之况,如有急雨相遇,也淡然相过。继而杖藜行歌,驭风而飘行千里。山明先生不善酒量,他手持的是墨笔,是墨笔下的烟云。在这烟云中出游芳郊,杖藜行歌,正可作为山明先生的写照。

  二

  绘画之事,外写物象,内蕴胸壑。古代的名画宝墨之中,我们总能感到两种图画思想的潜流:主模古与主写意。模古写意本是两端,但在中国先贤们看来,模古并不专以古画之迹为是模,必得思其意,积学日久,迨见己意。写意也不纯以己意为是写,必以古法为规,力追高古之境。模古与写意之间的穿越,并推着绘画历史的发展。近代以来,西画之学传入中国,现代学院已成绘画传习之所,素描之法的观察方法、表现内涵均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传统的绘画,尤其人物画,对人体的研究,对造型的研究,对寻常百姓生活之神态的研究,极大地推进了中国人物画的创作。浙派人物画正是这一历史性浪潮的生动激流。浙派人物画区别于其他地域人物画风之处,正在于其穿越的品质:既坚守写生造型,又寻求表现的突破;既要摆脱主题绘画的叙事性,又要谋求笔墨灵动、传神表情的诗性;既要让绘画注万家忧乐、洗百姓心目,又矢志潜心地营造绘事的独家法门与独特风貌。这生动的文化激流,穿越时代,代有高峰。方增先、周昌谷先生等是第一代,吴山明、刘国辉先生则是第二代的领军者。由于历史的条件,第二代创造者在生活积累、笔墨探索、理论背景、社会交流等等方面,均有诸多方便之处,某种意义上也促使这一代人必然走得更深更远。

  当我无数次回溯这段文化史,力求深入创造者们的胸壑中去把抓那活泼泼的独特之性的时候,剖去诸多杂糅的枝蔓,真正令我感怀的第一是那双手,那双特别灵动而又特别勤奋的手,能在瞬间摄人形体、夺人神魄。第二是南人的性情,这种性情不论宽厚,或者犀锐,总带着某种闲情逸致,带着某种切问释怀的自适。切问而近思,释怀而多恕,所以南方的诗人们总多了某种神秘的感性,多了愁肠百转的情思。绘画者播洒笔墨,抒放情怀,思想宜转换成自适,哪怕再多从艺之痛,心底里总存一份快意。这是一个纯然中国人的世界,非亲历者不得体察。山明先生正是这能手与情思的典型。

  山明先生的一杆笔总是那么活脱。他的绘画极具表演性。如果拍录像,一个镜头可以在边上,观录其绘画之神态,另一个镜头宜安在笔杆上,实录其笔端的跳匿与变化。观者相随进入放意铺陈、紧追笔迹,然后在某个时刻,伴着眸子上的一点,口鼻的一息,眉头的一蹙,仿佛解码似的,人物的神形活在目前。山明先生的人物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历史人物,包括历史名人、文化巨匠,为这一类人物造像,他更重人物本身的神形。另一类是生活中人,其中以草原与江南为多。草原的苍茫,江南的秀丽,不停的写生之旅,开拓着他的心神,藉此去领受生活世界的众美。他反反复复地写生活,由此把抓生机,从原朴的生活世界中捕捉画意,从真实的人物身上攫取神采。他笔下的人物都有一种素美。这种素美非仅指墨色的素性,尤指寻常百姓素面朝天的美质,是眉头与笔尖相凝相塑的朴素内涵。那些人物既如我们生活之常见,又蓄着一种稍纵即逝的微妙情感,在中国人的世界中,总将此番形态称之为“神”。

  三

  浙派绘画,强在笔墨。这笔墨既指用笔用墨的细腻变化,又指笔墨后面所蕴含的胸臆和襟怀。用笔讲一笔之中的一波三折的灵动之变,用墨讲米家墨戏一般的出水湿润,雨打淋漓。直如大诗人苏轼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中所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那用笔直若骤雨袭来,纷乱跳匿,却都十分到位,那墨色如翻滚的黑云,遮天覆地,却总在远岚幽壑与天相接处,留下几抹飞白。讲笔墨氤氲,山水画易,人物画却难。山明先生作为新一代浙派人物画代表,尤以笔墨胜。

  山明先生的绘画,笔,变幻跳匿,淋漓洒脱;墨,机趣天然,苍润华滋。方家将之总括为中锋笔痕加宿墨渗化。我观山明先生作画,有两条并行的线索。一条是笔意的追踪。人物画之难在于人物的佳好,总存一体的关系,其灵神毕现却又只在一瞬。一笔落下,既要成形,摄得人物之貌,又要聚墨,凝出墨色本身的气象。用笔讲骨法,讲气骨,用墨讲韵味,讲环生。如此笔形与墨象,气骨与韵味,环环相蕴,层层生发。高手用笔无一定之规,所谓胸有成竹,不是心中已有固定先在的图像,而是“胸怀渭川千亩,气压十万丈夫”,而是了然生活、熟悉人物的洞观和随机生发的觉察。这种笔墨生发的随机性,既要有动若脱兔的敏捷,又要含运笔起承转合的默契,如此振笔直追,直若火栗在手,丢了不舍,慢了不行,必当乘热用力,方能尝得熟果。世人看山明先生已完成的画面,颇获快意,觉得妙写生花,意趣盎然,笔笔都在筋骨结点处。殊不知这一路而来,山明先生的一杆笔点划布局,彼此呼唤,苦觅生机,仿佛深山孤行,心中总有万般纠结,恨不能有万千灵心慧眼,盼只盼笔意赫然洞开,一旦灵晕骤至,便当妙合形趣,追逐生机。如此写意,直若精神飞翔,形骸虚离,一颗心总在笔锋使转的核心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山明先生作画的另一条线索是墨韵之淳化。山明先生的宿墨出神入化,肌理凝厚,中间透,边缘重,渗化天然。要实现这番宿墨墨趣,先要简笔提炼,这种简笔并不是一般的减法,而是能将人物作整体相看,并常凝成一组一团,相衬出一眸一息的顾盼流连,一举一掌的执重沧桑。山明先生曾说:“经历了‘山花灿烂’,方知‘骨法用笔’内涵”,正是这个道理。提炼的同时,又在残墨试错,宿墨实则上就是残墨、废墨的复活。复活之妙在于残墨融入形意,活用随机偶成的肌理,形成墨块与走笔之间的生动转换。那宿墨在这生动转换中,在碑帖交织的用笔中,呈现涩重与华滋、苍劲与温润的诸般相和之彩。那宿墨的墨韵常蕴一份光感,向阳舒笑,近风欹斜,含烟弄雨,顿开残落。正是这种残落,使得山明先生的绘画似古实新,其方法似拙实巧。也正是这种残落,让山明先生笔下的人物涌现出一份质朴,一种凝重,虽淡墨飘飘,却颇似黄宾虹先生的山水,凝结天地悠悠的深切关怀。

  四

  中国绘画总体上有一种山水化的倾向。这并不是说将人物花鸟改向山水,而是指以山水的境界和方法来塑造人心,涵融艺行。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画者与被画者皆在其间,生姿活态,逸笔草草,俱要疏密掩映,生动只在意写之中。山明先生正是将人物画置于一种烟波望境之中,笔墨徜徉,凝成山水般的苍润意象。人物绘画总囿于写人物形貌之难,难得笔墨自主。今日诸多人物绘画一方面克服古代人物画结构不明、造型不精之弊,另一方面却又沉迷于照相写实,常以墨色状模摄影的效果,深陷艺术遗神取貌之病。中国绘画的神采之妙在于陶冶胸中造化,吐露笔端生活。自古言养有素者,解衣盘礴,不用心而意自足。所谓养者,必得山水之供养,此又可分三端,曰敦修品行,曰观法自然,曰运用书法。又董其昌曰:“朝起看云气变幻,可收拾笔端,吾尝游洞庭湖,推蓬旷望,俨然米家墨戏。”此均所谓笔墨以天地为师,拜山水为供养。而天地山水,虽极尽变化,却无非生机。得此生机,宇宙生活俱在手上,人物意态呼之欲出。写人物形貌殊难,也必当灵动意写,则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不刻形貌而自足神趣。宿墨的残落,可谓点石成金。凭借笔墨的交叉叠压,造成画面的温厚。那墨块如月影移壁,亦苍亦润。霏微迷漫,空洞沉冥,覆水如纩,横山如练,一派烟波氤氲之象。那宿墨天然地沉郁,力克华美秾丽之过。用笔总现镂金刻石的深度,却丝毫不滞;敷染如若古锦旧壁,光晖愈见朴质。自来墨色淡而显浓厚难,而山明先生的宿墨叠笔,却见山水风神,浓纤得中,愈浅淡,愈见绚烂,愈显浓厚。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古人意象经营,强调胸中丘壑。此丘壑非仅指章法位置,尤指蕴之于胸、发乎为象的变化之道。近现代的写生直照的方法,总让艺者直面生活,直写眼前的生机生意,但也易受实见之囿,难开胸中丘壑。山明先生却艺高心阔,将人物的活动一例相看,取其中最有意者,于举首抬足之间攫其意趣。之后落笔逐意,丘壑生发无穷。观他作画,有若攀援,于乱石巉岩中拾阶而上,在山壑交接处,乔木干霄而出,直接长空。转眼碧苔乱缕,日晖竞相而入,满目风神飒爽,一派勃勃生机。《二十四诗品》之“冲淡”中有言:“犹之蕙风,荏苒在衣。”如此柔缓的蕙风,让衣裙飘荡,周身随之相化。竹林中听竹涛回响,赏其美,于心满载而归。绘画若要如此有意,一须清淡,心清闻妙香,平居澹素,以默相守,涵养既深,天机自合。二在飘逸,顺心自然,无隔无阂,飘然意远。如此山水意象,山高水远,意境悠长,正可用以意写山明先生的成就和素心所往的方向。艺术之境达到如此高度,已近于化,吾人无不期盼山明先生天籁之发,扶摇万里,超然于迹象之外,放怀得环中之妙。回到本文第一节所写,烟云中,艺者杖藜行歌,之于山明先生,既是写照,也是众望。

  许  江

  2013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