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讲坛

首页院长讲坛

院长讲坛

许江:葵园如若流火——在“来自不同历史与诗性传统的对话”研讨会上的发言

作者:    编辑: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2-05-16

作者:    编辑:   来源:    发表时间:2012-05-16

按语:2012年5月16日,“来自不同历史与诗性传统的对话”研讨会 徐江院长在会上发言

  首先向前来参与对话活动的格罗伊斯和评述人范迪安、赛瑞、张颂仁、碧亚塔、乔谷•英达以及各位专家表示感谢。
  我画葵,是画向阳花开的一代人,简明地说,就是经历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一代人。正如中国著名作家余华所说:“向日葵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是让一代中国人热泪盈眶的意象。”显然,葵是一种诗化的意象。但葵的绘画却不是一种象征,更不是意识形态的替代物,而是一代人的历史性的生命写照。这种写照在今天和今后仍然活着,它持续而真实地描绘着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和生命轮廓,并以生动的形象,呼唤绘画古老的诗性命题,进而重建我们这个时代处于式微之中的感受力。这正是主持人刚才谈到的这次对话的基本动机。
  我经常遇到一些外国朋友,他们总是提起某位艺术家在泰特展出的葵花籽,并询问我的老葵、我的葵园中有什么政治意图。今天,我希望我们能够绕过“东方与西方”的传统话语,绕过冷战所构造和延续的意识形态话语,来开启一个新的对话空间。我以为在那些既有的话语中,某些误读总是严重地遮挡着现实的整体,某些习惯的定见总是掩蔽着生活本身,并且压抑着我们可能拥有的生动而广大的思想资源。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数字媒体、大众媒体的时代,无以量计的图像以各种方法迅疾产生并包围着我们,我们深陷其中。众多的景观“装置”将我们切割成消费和被消费的碎片,我们跌落在造物与虚拟的深谷之中,无奈地领受技术的宰制。仿像无所不在,面对图像的汪洋大海,感受力原是唯一的渡筏。但随着主体的碎片化和浅表化,人们的感受力也正在式微。当此其时,绘画何为?
  我想利用这个机会,结合我的作品,以绘画古老的质疑和建构的精神,重返感受力的源头,来探讨绘画如何使历史经验诗化。
  2003年,在土耳其马拉马拉海边的原野上,我蓦然遭遇一片夕阳下的老葵。那葵钢浇铜铸一般,与大地浑然一体。它们正朝向同一个地方,太阳从它们身后缓缓落下。我仿佛看到一群老兵,也看到我们自身,那曾经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关于向阳花的经验——那时代的群体命运和现实的风雨沧桑,那交叠我心并在记忆中蒸煮了几十个年头的经验——被怦然激活。我看到了将一代人的生命历史性地活化而为的存在。我不仅看到了葵,而且看到了葵的荒原表情,看到了一个季节和站在季节边上的自己,从此开启了我的葵园绘画。每次创作,我都仿佛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夕阳西下、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那个时刻是我葵园记忆的起点,也是我后来无数葵园意象的家园。
  我的展览大厅中是一片葵与莲共生的葵园。它们渴望阳光,涌向天顶。对面的墙上是油画《无地花》,葵园的黑秆与《无地花》的白秆相对,天顶上混凝土的青灰色仿佛时光,顺着葵头,弥散葵园,那如火的红色让雕塑与绘画浑然一体。正如格罗伊斯夫人在展厅中所言:在这里,灰烬与烈火一道重生。《无地花》画的是插在铁架上的葵。画面上只有葵盘,没有叶藿。向外看,那是葵,向内看,那是向阳花的一代人。我自己仿佛被剥光了站在那里。我们的身体演化成这葵,去体察葵的沧桑,进而体察一代人的沧桑,一个时代的沧桑。同时,画面上反反复复交错的笔触,又让所有的有着沧桑体验的人们,带着被蓦然激活的历史经验返回到这葵之上。它已然唤起我们身体的“体感”,让我们当下性地体味“葵园”这个“共同家园”之象——向日葵们百感交集地聚在那里。
  我的葵总有两个特点:其一,我的葵大多是老葵,含着一种悲情。并不是我不喜欢阳光下灿烂的葵园,而是我心中总存一份纠结。一方面对生命、对自然一往情深,另一方面又对生命苦短、四季轮替万般无奈。这一往情深与万般无奈叠合在一起,是千古诗人的悲情。诗人的关怀不是个人的关怀,而是群体的关怀;诗人的悲情不是一己之悲,终究是历史的悲慨。我画画,喜孤独。如若一场流放,缄默潜行,山重水复,感受生命的纠结与无常,心中时常掠过悲凉。我的掌心,有一方老茧,正由于握笔用力所致。多年前的冬春之际,茧深处形成一个深深的洞,如若枪眼一般。时至今日,每每握笔挥洒时,笔端处如刺在手,传递着些许痛楚,一种生命转释的亢奋便会浮上心头。
  我的葵的另一个特点是复数。总见一片葵,多株葵。展厅中的雕塑是八百株的葵阵,冷火热铁,铜烧铝铸,苍茫茫一片。繁中孕变,乱中求生,反复中现出生机,绝境处发出快意。那是群体的葵,一代人的葵。我们那一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群体性:我们共同经历了两次价值体系的断裂,共同经历了“土插队”和“洋插队”,那两次异乡的洗礼和塑造,又共同见证和经历了中国的发展。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如此深刻地叠合在一起,铸造了这种群体性。我的葵园也总是有这种扑面而来的群体之感。电影《末代皇帝》的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曾说:“个人是历史的人质。”每个人都被他所处的历史绑架,在语言的深处带着无言的记忆。一位观众曾在观展感言中写道:“一支葵、两支葵的残破,那就是残破。一片葵的残破,那是一个季节,那是一代人的生命。”
  2009年我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展“被拯救的葵园”,2010年我在浙江美术馆举办“致葵园”个展,在展厅中,我看到许多同代人,他们饱含热泪地看展览,在葵园面前向他们的孩子们诉说往事。年轻一代也在这里读到那种纠结的记忆与经验。有一位年轻人给我写信,说在他的家乡,中国大西北的荒原上,有一望无际的葵。深秋时节,人们用剪刀将葵头剪下,漫长的冬季,一排排无头的葵秆挺立寒风,蔓延山头,那是大地丰收后的苍凉。
  当然,我的葵并不止于某种过往的历史记忆,沧桑岁月的旧话重提。在我的葵园里始终思考着如何调动绘画的那种身心交感的力量,朝向一个世界的建构。这个世界不是一片风景,而是一种充满了人性关怀的精神价值的坚守与重建。它牵连着某种缓慢经历着的生命塑造,牵连着人与世界同在的直观建构,牵连着依靠绘画来重建和提升时代的感受力。
  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而不是方案及其物化。对于画家尤其如此,绘画是艺术家生命的一环,是一个缓慢的生命过程。同时,绘画的每一次又是一回回重新开始、重新生长,又都是一回回新的向死而生。画家不断将画面上已有的抹去,让先见和定见死去,再经历一次重生,重新发出生意来。绘画的方式常常以迅疾的捕捉,来把握和领悟寻常状态中诸多被忽略者。中国传统总有一种“写”的意念,在挥写的过程中,表现对象,抒发心灵,让事物及其历史由不可见成为可见。因此,绘画就是在隐与现、可见与不可见中不断创生的历史。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有言:“当你把身体借给世界,世界得以显现。”绘画始终带着主体的“以身体之”的肉身经验,带着某种缓慢经历着的生命塑造。因此,绘画是生命塑造中的一环,远不是“艺术文献库”中的归档品,也不是博物馆红色壁面上遥遥在望的图式。正是这种图式的归案,误导着人们的感受力,将绘画的体验停驻在图像符号的表层,无法体察身体植入、身心交感的激越。这种图式的观视,让绘画的观看成为冷冰冰的检审。事实上,所有的语言及其历史对主体的塑造都是带着生命的热量的。绘画记载着生命的思痕斑驳,记载着某种unheimlich的遭遇。这种超越想象、失去蔽护、不知身在何处却又交织着诸多感觉的感觉,点燃艺术创造的激情,其中包含着某种出人意料的转换力量。这个转换力量使生命在被异化的瞬息,转向提升。
  绘画是一种缓慢的生命体验,又是一个直观的生成过程。正是这个缓慢的体验和直观的生成——这个反反复复的亲身植入与当下直观的蓦然洞见——是绘画的秘密和命运。正是在这里,在这个缓慢过程与瞬间、肉身体验与直观生成的过程中,绘画犹若舟筏,它穿越激流险滩,载沉载浮,漂向远方,那里是绘画者自己的世界。
  前几天,费舍尔馆长来看展览,他说这片葵园如若一片流动的火焰。的确,向日葵总让我想到某种持久的燃烧,这燃烧一方面如一场祭礼,另一方面若生命的重生。葵将祭礼与重生叠合在一起,拥有了一种如若仪式感一般的提升,拥有了生灭交叠的诗性精神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