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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生机、书卷与烟雨之质——读卢坤峰先生墨竹感言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3-07-05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发表时间:2013-07-05

  按语:2013年2月23日,许江读卢坤峰先生墨竹感言

 

  卢坤峰先生以画竹名。近日观先生一批写竹的长幅,骄夭横空,令人一眼便心生快意,味赏不能自已。这些竹,或一枝,或一丛,疏影横斜,浅烟浮动,仿佛一片南窗,谛观竹园岁月,天姿绝响;又若仲夏清晖,深秋淡远,那墨竹漂撇无定,却总将人心凝在某种潜影暗香、雨后清冽的时刻。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德国汉堡美术学院游学。该院可能是中欧之间最早彼此互派教授、学生进行交流学习的。卢先生亦应邀来访讲学,海报上大书:“阅读中国竹,必听此讲座”,并称他为“中华竹的母亲”。当时我颇感讶异。由于地理气候关系,北欧少有嘉生之美竹,那自然的纯姿实为罕见,北欧人对中国的墨竹如何读懂,又如何以此冠谓卢先生呢?当代人无不有阅读的经验,诸如书籍,诸如文字,阅览眼底,又朗朗上口,但对于视觉图像,尤其如墨竹这般的东方文人图像,一般的如何可能?

  “阅读”艺术作品的解释观念源于近世符号学理论。在符号学的理论视野中,读本是根据特定规则或交流的形式而建构起来的符码系统,这种符码系统兼有叙事传情的功用。因此,文字是一种读本,艺术品可以视为另一种读本,而面对墨竹这类独特的文化读本,按其规则来进行体系性的体验和阐释,便可以被看作是“阅读”。墨竹的阅读必须有非常独特的方法,来体验和感知这种十分文学化的视觉图像。这样说并不是偏爱文本的东西而轻估视觉的形象,而是为了更充分入微地体察与研知“墨竹”的意象表现。所有的写竹者无不努力地证明,那如若书法般翻卷挥撇的叶片,不仅仅需要简单的、拟象的理解,更需要被阅读——它的悠长历史及凝在当下的瞬息表现,它的对于人的性灵气质和学养品藻、对于江山风雨和岁月烟云的真正含意。

  自古,中国人视竹为一种喜物:亭亭玉立,风姿飒爽,经冬不死,两两并生。有阳光,有雨水,于竹都是一种滋润。中国人一生喜好竹居生活:与竹为邻,以竹为友,不可无竹而居,进而又最早将竹演释为中国文化世界中的核心现象:“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以竹之虚中比德人之虚怀,谦谦若君子;以竹之高节证见人之节操,潇潇具侠才。

  墨竹则是中华竹世界中最精神的文类。古人称画竹为写竹,因挥毫揾墨,竹之干、节、枝、叶恰然如若中国文字的书写,凝结了诸般书艺的笔法。书法通则竹法自通,故画竹只若挥写。既是写竹,就当以“写”之意味来规要写竹者。整竿竹必自梢至根笔意贯穿;诸节必意趣相连,承接不差;竹枝无论从外画入或从里画出,须要遒健圆劲,生意连绵;竹叶纵然落墨出笔,笔笔生发,更要雨打风翻,各具姿态。既是写竹,便贵在笔下有意。兴写竹枝,既要浓淡矩度,动静合理,又要振笔遂意,追心所见,出姿媚于遒劲之间,落洒脱于纵横之外。苏轼讲“胸有成竹”,并非现成的竹子,刻意的铺陈,而是强调“胸中有渭川千亩,气压十万丈夫”,如此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恰切。正所谓“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则竹之抑昂情状,叶之尖斜伛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不加雕琢,从容挥洒,秋思野态,浑然而成。

  如上所述,恰是中华千古墨竹不尽变幻的内涵,又是品赏卢先生墨竹横幅的精神皈依。卢先生的竹精神首先贵有生机。他的竹法从文同、赵孟頫、柯九思一路而来,着意枝干的圆婉遒健和撇叶的鲁公隶楷,中锋写干,侧锋撇叶;线条悠长,时带飞白;发力劲细,运笔绵远,其横卷布局却直见生竹意趣。疏朗取势,风雅取姿,虽小丛幽石,只若竹园一角,然风叶飞动,簇片翻卷,格外地生机远出。卢先生的横竹之枝多取先抑后扬的格局,常从天格上披叶缤纷,充塞磅礴气势,继而从中展出一枝偃竹,也是先抑后扬,追风逐雨,在末梢处潇洒扬起,最得昂扬英挺之气。横向的延伸,如若生动的竹诗,既贯起承之力,又在转合处倍显跳脱的快意。生机之竹,重在笔头的生发,卢先生的一杆笔,兔起鹘落,灵趣飞动,常在细长的横幅上,漂撇万象,翠扫春风,一笔一叶随手生发,一派烟霄之质。如此生竹,还是要让心手与竹相化,并得性灵风雨,方可自由。

  卢先生竹精神第二贵有书卷之气。古往今来的写竹者,写竹之虚,写竹之清,盖因竹之有益人心多矣。元代李衎说:“一节一叶,措意于法度之中,时习不倦,真积力久至于无学,自信胸中真有成竹。”如此“成竹”, 赵孟頫称之为“儒者所以游戏寄兴者”。特重清贵洁逸的倪瓒直说:“聊以写胸中逸气。”墨竹风雅,贵在人心风雅。写竹者最需清风,最贵书卷之气。今日写竹者,常有两病。或病囿写实之困,或病断样格之执,直若一片断矢残条,尽损书风清韵。卢先生的横竹中正贵有一种洁气,无论晴竹,抑或雨枝,都笔墨简明,绝无浊味。于心气平和中从容挥洒,让精迈的品调蕴生一片灵明的世界。

  卢先生竹精神第三贵有烟雨之质。卢先生的横卷虽只有偃竹几丛,新篁数竿,配以顽石孤兀,寸岗尺堑,却让阅者有修竹满目、微风吹襟之感。卢先生的横竹自是十分江南的一类,纤巧光润,细雨有情,沿枝干目行,常觉长竿森森,风姿淼淼,仿佛往来竹阴中,清光远影映于纸上,格外有烟雨的气息。卢先生的生花之笔,最带风质,那竹叶翻飞,俱显风味。振荡时处处灵响,虽短竿小竹,却自有好风入襟、漫卷诗书的迁想,并在漏雨苍苔、纤纤素影中,蕴生青山故国的远怀。苏轼《行香子·述怀》有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一溪云”正是溪上烟雨。但那“溪云”并非活在过往,而只活在此时此刻,活在琴瑟与酒醉人心的时刻。那竹上溪云,兀自在卢先生的横枝上轻移漫卷,清风明月,雨垒烟生,若蒹葭一水,那江南的清竹,萧然而绝俗。

  石涛有诗云:“试看笔从烟里过,波澜转处不须完。”中华墨竹代代传承,那传承之笔从岁月云烟中洗礼而来,自有不尽波澜辉煌之处。这正是卢先生的墨竹成就给予我们的启迪和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