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2006年上海双年展开幕。那一届的主题是“超设计”，英文是“Hyper Design”，Hyper这个词在英语世界中常被作为前缀，既有尖端、高端之意，又有夸张、过度之涵，它和中文的“超”字一样，具有抓摸难定的意思。由此，我们对现代设计的好奇与失望的纠结被消融在这样一个前缀之中，一种关于设计的顶级状态的所指与一种关于过度设计的忧患的能指叠合在一起。实质上“超设计”代表着的是一种对于过度发展的设计及其西化倾向所带来的根源性偏离持以的关注和警觉。

　　记得当时我曾举过一个案例：我有一个玻璃杯，杯盖上出人意料地镶着一块钟表，表与茶在杯子上相会，舌尖与双眼在这个日常用物中各得其所。喝茶，看时间；润喉，守时——这个杯子的名字叫“开会”。我当时认为这是一个会议时代的生活反讽，是低水平混搭的设计笑谈，但前一段时间看了我院设计学科与英国设计师就人类健康保健所进行的一项合作项目的展示的时候，看到那些为老年病人所设计的充满药物提示、方便服用的各样器物之时，我突然想到，那个镶表的杯子如果给老年病人使用，不正是得其所哉？喝水，吃药，看时间，这个人的生命维护的现象不正是在这个看似荒诞的造物中得以预定和揭示了吗？

　　中文的“设计”是一个古词新用。设计由“言”与“殳”组成，“殳”是用以发号施令的器物，这种用语言和器物来驱使他人，正是“设”的布置、预设、谋划的意思，而“计”则是关于这种预役的计划与安排。显然“设计”两字连用，正是指社会的预制化生活的策划与安排。在现代设计出现之前，普通百姓难有大规模的订制化生活。现代设计出现之后，我们的生活实质上受着被订制的风尚和习惯所引领。我们要一把椅子，那商场里有制好的椅子预设和规定着我们的消费；我们要添冬秋的衣服，商场衣架上千万件样衣引领和激发着我们的需求。我们活在一个被订制的生活之中，我们活在设计的世界里。

　　问题是我们如何相信这些订制之物是我们的真实的需求，是我们的真爱？传统的衣食住行始终被置入一个紧密相关、真实可见的关系之中，那时的朴素造物远不如今日市场这般方便与快捷，个人的需求也远未像网上销售这般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但却是在真实的、可把握的关联之链中生成的。这些朴素之物的制造清晰可辨，就如前村铁匠的锅、渡口窑厂的瓷碗、临街染坊刚出的花布。在这里，造物之链与我们的生存之链紧紧相扣，那造物又不仅是其本身，而且是在诸物的关系中、在造物之链中完成其本身。今天，一个日购千亿的疯狂的消费时代来临之时，我们的设计却不可乱了方寸，那造物还应当面对订制化生活给出品质，给出生活之链的诚意和操持。

　　这就是我刚才讲的镶表杯子由荒诞变回生活的诚意的秘密。我们将这个杯子放回了它的生活之链中，放回与人类相关的生存之链中。海德格尔曾说：唯从世界中结合自身者，终成一物。当我们在生活中将生命的互动共生者融为一体的时候，当我们将水的过滤与生命理念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当我们将喝水与生存的时钟相关联的时候，我们进入了一个真正的设计与造物的世界。那么，对于中国人来说，含而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正是东方的造物观，也是我们提出设计东方学的基本依据。

　　昨天，我在上海参加我院上海设计学院的一系列学术活动，遇到台湾的一位老朋友，他同我一样喜欢追问“设计”这个词的本意。他说查了许多古籍，古用设计一词基本都是“设以心计”之类。我们做这些语言考古的意义不仅在于从中淘出词语的蕴义，更在于当我们不断地处身超越之时，提醒我们还原其根源世界。时代在变，设计的方法和内涵也在变。如何向设计行为之中，向订制化的生活之中注入生命整体的敬诚，注入东方中和的理念与品质，这是我们的设计教育，也是一代设计师们的共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