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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矿区画矿工

作者:周刚   编辑:蒋雅鑫   来源:杭州日报    阅读:    发表时间:2020-04-30

作者:周刚   编辑:蒋雅鑫   来源:杭州日报    发表时间:2020-04-30

 

 

我在矿区画矿工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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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彩画 《第三掘进队》 175cmx145cm

文/周刚(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十五年前我决定去矿区,我想画那些为国家建设默默奉献的矿工兄弟们, “矿工”在我看来,是中国工人形象的代表,与各行各业的劳动者一样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而矿工,却是一群默默无闻的在黑暗中采掘光明的人,他们勇于付出、不畏生死。他们对生命的理解似乎要比我们深刻得多,对幸福的理解也比我们准确得多。我想从他们身上去发掘一些东西,所以决定以“矿工”为主题来创作。在矿区,我真的是找到了一些答案,一旦找到了,我就想继续去挖掘。

      十多年来在矿区与矿工打成一片画矿工形象,对我的心灵有很大的震撼。起初画矿工,我只是想画一些矿工的肖像,画着画着却不然了,我已不是在单纯地画矿工了。与他们接触的时候,我就想多跟他们聊一聊。我想更多地了解他们,画着画着,他们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已经铸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不畏艰辛勇于创造的整体劳动者的形象,他们的形象已经在我心中铸成了一个时代劳动者的纪念碑。

      这里有我用画笔塑造的矿工形象,同时我也记述了我在矿区和矿工兄弟的几则有趣的故事。对我个人来讲,不仅是美好的人生体验,也是意义深刻的人生教育。

      矿工张师傅

      那是黄土高坡上的盛夏,天气很热,空气干燥,奇怪的是没有一点风起,我们在南梁煤矿矿井口等着矿工们。出井的矿工个个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袄上散发着井下的潮气,我们邀请了矿工张师傅,他欣然和我们一起来到了矿区洗衣房的二楼。洗衣房由两个大平层组成,一楼主要用来清洗矿工们的衣服和烘干,二楼主要储藏一些设备。我们将二楼的窗户全部打开,还是觉得十分的闷热。张师傅坐定以后,我们请他脱掉外面厚厚的棉衣,他脱了一层,告诉我们说:“好了,开始画吧,不热的。”我对张师傅讲:“你还有一件棉衣,把它也脱掉吧。”他解开棉衣的扣子对我说:“不热,不热,没问题。”我执意让他脱掉棉衣,他执意不肯。我便帮他解开身上的工具袋,试图脱掉他的棉衣,张师傅执意不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热,不热的。”我只好作罢。我给朋友们讲:“我们抓紧时间画,快一点。”大家便迅速埋头开始作画。打好了轮廓,我把画板铺在地上,调好了大量的水色,泼在画板上,待水的流动稍事停顿,便抱起了还在往下流淌水的画板,迅速地刻画细部,边画,边随手抓着毛巾擦满脸的汗水。我突然抬头发现张师傅的脸色不对,我问他:“要喝水吗?”他对我摆摆手,我正要低头画画,突然又觉得,不对,当我再抬头时,张师傅闭着眼睛,身体往后仰,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和几位同事抱住了张师傅,同事们拿来了水,喂给张师傅喝,张师傅满脸是汗,我迅速地脱掉了他的外衣,把张师傅扶在一个较高的椅子上坐下,朋友拿着扇子给张师傅扇,我们解掉了他身上的工具袋,脱掉了他戴在头上的头盔,张师傅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慌乱间,我们调色的水打翻在地,手中的画笔早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调色盒里的颜色胡乱的抹到了我们身上、手上和张师傅的衣服上。我抱歉地对张师傅说:“弄脏了你的衣服。”这时我和张师傅同时注意到了他穿在身上的这件毛衣,毛衣是深墨绿色的,常年的井下工作使毛衣的缝隙里沾满了厚厚的煤粉,从领口到袖口全已经脱线,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洞,破旧的不像样子,两个胳膊肘早已经没有了毛线,更是大大的洞口,张师傅说:“破衣服了,没有关系。”他让我们再画:“你们没画完吧,再画。”我和同事们互相看看,我抢着说,“画好了,我们画好了。”张师傅看着我,对我说:“没有关系,你们画,我没有关系。”我说:“画好了,张师傅,真的画好了,谢谢你。”我们送张师傅下楼,和他道别。

      想起刚才张师傅执意不肯脱掉棉衣,是担心我们看到他的那件毛衣……事隔几天,我们在井口再次遇到了张师傅,张师傅面有歉意地对我们说:“那天,你们没画完吧?今天你们接着画吧。”我们对张师傅说:“张师傅,那天真的画好了,谢谢你。”我问张师傅:“你住在哪?”他说:“就住在矿上。”我要他的电话,他问我做什么,我说:“我想……”没等我说完,张师傅便笑笑对我说:“不要的,不要的,不要的。”我也没敢再讲下去。

      告别南梁煤矿,远望夏日里黄沉沉的黄土坡,由衷感慨于这黄土地上的挖煤人。

      喜欢画画的矿工

      2019年夏天,我再一次去了山西大同甘庄煤矿写生,这是我第四次到甘庄煤矿写生了。时隔七年,矿区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矿区内却变化不少,矿工比七年前少了许多,以前显得十分热闹的矿区看起来冷清了很多,郑主任还是如往常一样热情地帮我们在井口找“模特”,矿工升井的时间也有了调整,过去三班制工作时间,现在变成了两班制。早上一班矿工升井是上午11点,晚上一班升井是夜里的12点左右。因此,我们以往早上早早地起床在井口等6点钟升井的早班矿工已经是不可能了。晚上12点升井的矿工,我们又实在是不好意思让辛累了一天的矿工再辛苦了……

      郑主任看出了我们的难处,想方设法地帮我们在矿区内找“模特”,可是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上午我们画了一位矿工,下午我便坐在井口发呆,阳光下走来一位矿工,我心里一喜,还没等我看清矿工的模样,矿工主动跟我打招呼,这里太热你到屋子里等,郑主任说,我去井下找队长,和他们商量商量,我心里一热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阵风刮过井口,卷起了厚厚的煤灰,我赶紧用衣服挡住口鼻,风过后我拉下衣服想说一声谢谢,郑主任已经消失在了矿井的深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在矿井口不远的临时画室的门被推开了。我们直勾勾地盯着门口,郑主任的身后跟进着一位满身乌黑的年轻矿工,好帅的矿工,我们心里十分惊喜,一阵寒暄和急促的准备以后,我们开始今天的第二幅的矿工写生。我们请矿工坐在我们选定的位置上,可无论我们怎么请他坐的随便一点,放松一些,可是他的坐姿,就是硬硬的板板的。为了轻松气氛,我们请他随意坐下,忙着给他点上香烟,拍拍照片,他腼腆地看着我们说,我不抽烟。我们努力与他说笑,希望能让他放松下来,拍几张照片,我们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张有维,我们和有维兄弟聊起了家常,聊着聊着我们端起了手中的相机,可当镜头一对准他时,他脸上表情与身体的动作瞬间又变得僵硬起来,我端了一杯水给他,说有维喝点水吧,他坐下双手捧着水杯,喝了一口水,将自救器揽抱在怀中,这个动作美极了,就是常态中的有维兄弟。我们一边画一边努力地与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分散他的注意力,担心他睡着,画间我们看他累了,让他起身休息一下,他起身动作娴熟地眯起眼来,反复地端详着我的作品。他用手比画着问我,你们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吧,你们也是从小就开始学画的吧?我边画边给他讲了我从小学画的经历,他听得十分投入。画完了张有维师傅,我们送了他一些面包、方便面和几包香烟,他笑着收下,并向我们道谢离去。

      第二天郑主任帮我们安排好了“模特”,郑主任说他已经和队长商量了每天两位让我们放心,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从早画到晚也真是辛苦的。第二天又画了一天,天色已晚,就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头一看,一个看上去有点面熟的年轻人站在背后看我画画,并冲我打招呼,我有些迟疑,他却说我是张有维,天哦,换下工装洗过澡的张有维,我完全认不出他的模样了,我们客气地聊了几句,收拾画具,便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第三天天阴的厉害,下午五点多的屋子里就黑的看不清色彩了。有人进门随手打开了灯,我正要抬头说,不要开灯。却有人在我之前说,不要开灯,开灯色彩就变了,并随后关了灯。我随声看去,是穿着工装的张有维,我问他,你怎么来了,他回答说,我给队长请了一会儿假,想看看你们画画,你为什么不去洗个澡,我问,担心你们走了,他说。此后的每天,他或早或晚的都会默默地站在身后看我画画。

      知道我们明天就要离开矿区,他来得比前几天都早了许多,他还是穿着满身煤尘的工装。头上的矿灯也没有来得及关掉,走到我前面非常害羞地对我说,我想要一张画,我问他,你喜欢画?他点点头告诉我他也从小喜欢画画,从小学画画,我说你这么年轻,你可以去考大学,考美术学院啊,他说以前不知道有画画的大学,现在考不成了。我问他为什么?“我已经结婚了,我三十了,我有一个女子了”他说。我仔细打量头盔下张有维的脸,是的,他已经不是小伙子了,虽然身形还是如此矫健。我知道他已经挑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担。我请他坐下认真的为他画了肖像,他拿着我给他画的肖像,一直笑着说画得好,就是好着呢。我问他你现在还画画吗?他说,一有空我就喜欢画,画着自己看着高兴着呢。他小心地把画包好,和我们道了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画的矿工兄弟中,藏着多少个生活的故事,这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中,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矿工兄弟。

      我期望我通过画矿工的生活,画出矿工兄弟们真实的生存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