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讲坛

首页院长讲坛

院长讲坛

许江:众眼相看 素心相待——读花俊艺术作品有感

作者:    编辑: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1-11-18

作者:    编辑:   来源:    发表时间:2011-11-18

  花俊托我为他的画册写一篇短序,这令我颇费思量。为这样一位涉猎广泛的当代艺术家写文,仿佛在几个不同的业界中穿行,自忖难以说得精准。眼瞅年关已过,心里念叨花俊方正浓郁的面庞,正在那里兀自等待。我又能够为他写些什么呢?
  和我们美院许多旅欧留学的人们的经历一样,花俊既有较强的绘画造型的能力,又有开阔的当代艺术的视野,所以这本画册的跨度颇大。其中有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在瑞典绘制的水墨组画。SNAPS,在北欧语系中,意为烧酒,又有醉态的义涵。80年代,我曾往瑞典的哥德堡有过一次短旅,对这个沉郁的红砖之城印象之一,就是醉汉多,甚至还有沿街乞酒的醉态少女。据说这是因为瑞典禁酒所致。了解这样一个背景,再来读花俊的这幅长卷,就能知道这其中的张狂与挑战。花俊当然不是在画反对禁酒的宣传画,甚至也不在刻意描绘酒吧人们的醉态。门蓦然打开,幽闭的北极暖冬的密室突然被不速而来的外光刺破,在黑暗中忘情的男女怀着怨恶,本能地将目光射向来处,空气中的酒色被抛掷过来。这不速之客是谁?这并不重要。只此一瞬,观画者已然在承接这种怨毒和惊诧的目光。我们已经在承接这种目光的同时,按照绘画者的目光来观看了。我们在承受这种醺意万端的景象之时,被赋予了某种醉态。花俊意在醉眼。
  醉眼朦胧,余光斑驳。令我惊讶的是,20年前,花俊就掌握了一整套水墨人物的渲染技艺。这种技艺直至今天,仍被许多院内院外的水墨青年自诩为原创。关键是花俊将这种流光逝水般的水墨印痕娴熟地置于这种醉态之中,而赋予我们观者以某种纷沓不羁的醉眼。也就是说,花俊画出了醉眼的看与被看。
  同样的精彩出现在他的一系列“无酒自张狂”的人体绘画中。这些人体好像不是模特台上的妥恰的动作,而是在醉态的空间中被捕捉到的瞬息。那裸着的不是某种身体,而是飘飞跌宕的生存本象。醉眼相看,看到的是被剥光的自己。中国人讲以身“体”之,观看之时,恻隐之间,已身化为所视之物,同时感受看与被看、画与被画的交错。那人体翻转腾挪,被躲闪和暴露着,宛然如梦。在这里,醉眼变作梦眼,梦中的自己成了被观看的对象。
  这些如梦魇般扭曲翻卷的人体中,水墨的渲染和线条的勾勒,结合自如。影调的使用显得自由飘洒,那流光似的斑痕,带着某种莫名的涌动,岁月爬满全身。身体的私处在梦中往往是焦虑的关键,要么蔽藏,要么敞开着,被极富质感地表现出来。灵肉的挣扎只在此处,梦眼的纠结却与人体的描绘一样的精当。正是依着这种人体绘画的突出能力和某种器官的夸张显露,花俊的《回音》特别地显出审视的意涵和梦魇般挣扎的感人力量。
  学会观看,是学院的使命。观看的品质,正是我们高贵的传统传递下来的基因。通过学院的训育,我们在多样的工具箱里发现了“观看”的不同方式。有时我们对其中的某种方式情有独钟,有时我们在迥异的田园中穿梭,在不同的体验里品尝激越。花俊的一批石版与铜版结合的独幅版画作品,弃用了人体的主题,俯拾网状的拼贴手法,制作了一批假山石的作品。与飘飞的人体不同,山石坚直地兀立着,有些如大地,有些如拔地而起的笋石。石表面铺着不同的肌理,镂刻着黝黑的冷洞,岁月化作扑朔迷离的苔痕,山石凝着浑朴的宁静。花俊的眼光在此又为之一变,变作洞明自然的冷眼,变作凝着熔岩地火的坚冷。
  花俊的工具箱还在变化。这一回他对镜面——水镜面、玻璃镜面上的镜像感兴趣。他制作了一批《镜花》、《水月》的作品,在俯视中遥望镜中的天穹,用反映之像来对观看提出某种疑问。中国传统习用水月镜花来喻比岁月的流逝、事物的虚妄,花俊用这些作品及作品中的文字,表达视觉的反思。这是一种慧眼,带着一种疑惑向着内心追访,这种“慧”不是通常所指的世智辨聪,而是绝然的离世弃欲的返身观照。进而深思谛察,离却巧技妙言之相,于一切心行中返观实相之理的智慧。花俊的“看”从一早的醉眼,堕至梦眼,回返冷眼,渐入慧眼,是否具有某种心性的渡筏的意思呢?
  花俊的众“眼”观“看”、多层体验,孕育着某种大举动。2010年的早春清明,花俊在杭州天子岭垃圾填埋场,在18年以来杭城市民生活垃圾填起的山坳之上,在一个埋藏万民弃物的地方,书写了“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八个巨型大字。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在2005年“书非书”展览的《逍遥游》装置中,以影像的方式,回应他的老师、著名书法家王冬龄先生巨型书法“逍遥游”,已经表达了宇宙间“不生不灭”的自在逍遥。《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中最核心的语词即“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花俊删去“不垢不净”,大书“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任日升日落,任风吹雨打,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八个大字,双勾素心,庄严磅礴,壮若磐石,书写在大地之上,书写在遗忘者的堆埋之所。那书写者有待新的填充和生长,有待春华秋实、星移斗转,《庄子·齐物论》中有一段关于影子与魍魉的对话,其中多次出现“待”字。“待”,恃也,依靠者也,依仗者也。“有待”,即有恃,本然的依仗和依靠,“如其所是”的归宿。本画册题为“看·待”,花俊众“眼”轮转,尽显“看”的体察和情怀。那“待”呢?所期盼的是内心的依持,是万物间相依相持的归宿。一如本书扉页中日本禅师泰根寿夫所言:“我挥臂击碎幻象——世界一如寻常,万物各就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