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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视觉是怎样凝聚的——感受参军其人其艺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4-04-17

作者:许江   编辑:caaeduadmin   来源:    发表时间:2014-04-17

  油画人

  油画在中国既是让大众喜欢、让青年醉心的艺术种类,又是人们可以借兹登览历史、体验人心的精神峰谷。油画传入中国,洋教士并未能成功播种,却将油彩蜕化为东方式的平光观看。让油画的触味能够真正打动国人之心的,正是百多年前的一代负笈留洋的青年。与油画一道被带回中国的还有西方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教育。一代教育家、中国艺术教育的播火者蔡元培先生最早寄望艺术教育的使命在于“以美的心唤醒人心”的人性启蒙,但中国社会的动荡与危难却让中国的艺术首要面对救亡。1949年共和国成立之后,艺术教育有了较好的环境,油画艺术开始真正展现力量,一种纯粹专业意义上的油画人得以诞生。

  第一代油画人与共和国一道成长,他们肩负重任,襟抱理想,将油画的梦想与世事人心的革命之梦融合在一起,塑造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创造风采。正是这种风采深深地蒙养了后一代的油画人。这后一代人在革命狂飚中濡染上艺术的激情,在“文革”诸般禁忌中偷食油画的烟火,又在七十年代末进入学院,以青春的悸动印证艺术教育的一步步解放和拓展。一方面,油画作为一个人文博大的富矿,矿的那一头牵连着西方的令人难忘、闳博无边的博物馆及其代表的艺术人文的使命与理想。油画材料技艺的魅力与她凝聚文化史观的突出角色,融塑着一种奔流不息、创新不尽的内涵形象。另一方面油画近现代锐变的历史,又代表了某种社会的变革和叛逆倾向的精神症候。她始终在破解自我的营垒,荡涤威权的层积,一次又一次地以自损自残的方式展开革命,将自身熔炼成为某种充满奇观与废墟的思想实验场。中国的改革开放,在上个世纪末无可避免地让油画的这种双重角色在校园里同时上映,互动成戏。年青的油画家们穿越了这场世纪洗礼,也穿越了欧美剧变中难以言说的当代生态。他们回返故园,立足本土,醉心于中国自己的油画艺术的创造。杨参军正是这一代油画人中突出的代表。

  参军的艺术成长与三位导师有关。第一位是他本科学习的导师全山石先生,事实上全先生不仅是参军的,也是众多浙美时期毕业的油画人的共同导师与专业偶像。全先生形色一体的油画塑造、生动雄浑的油彩塑味深深地镌入参军这一代人的艺术和精神的底色。第二位是蔡亮先生。作为著名中国历史画家、同时又充满人生磨难的蔡亮先生的唯一研究生,参军获益匪浅。蔡先生毕业于中央美院,是徐悲鸿先生晚年十分器重的青年才俊,他对艺术和人生的理解包蕴了央美诸多的特色性情,这使得参军成为这一代人中为数不多的同受国美和央美两院亲炙的艺者。更重要的是,蔡先生以其阅尽沧海的识力,开启着参军性情中某些素朴却又极易游移的东西,并让青年的另类乡野风情学着凝重起来。直至今日,我还常常在参军正襟危坐、语重心长时看到蔡老的影子。

  第三位深刻影响参军的是旅法画家司徒立先生。司徒立本人是介于上述第一代油画人和第二代油画人之间的艺者。他对艺术有苦思、有诗性,同时又在中西文化的两端长于思考,洞见现象学、存在主义理论与东方诗性的融通之境,创造性地总结和提出“是其所是的面对”、“抹去重来”、“未完成式”等具象绘画方法理论,并怀揣大理想,要以此来拯救当代艺术的危机,重建绘画的东方之路。他与中国美院有着长达二十多年的学术合作,在面对当代艺术的困境和迷津中,为那里的众多画者担当精神导师。杨参军正是深受影响的一个。他正是身处巴黎并为西方当代艺术所深深困扰之中直接进入司徒画室的,某种意义上也是较完整地接受司徒式训练和改造的国美艺者。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司徒,今天参军的绘画是怎样的?参军有一双好手,有一颗易感的心,但需要有一种理性的力量来说服和把持着这些。司徒的具表体验正扮演着这种角色,它不仅让参军活在油画之中,而且醉心于绘画本身的生机活泼,持续地深潜于带着浓郁乡土芬芳的肉身感受之中。

  乡土

  参军是有乡土的。

  在参军所有的自述中,总是满怀深情地记写他的家乡。淮北的广袤大地,一边是人文渊薮之所,一边是少水枯竭之地。西湖是他的舞台,老家才是他调整音容的后台。他从那里启步,在那里中转。每年的寒暑假,他总要回到那里,去接地气、领乡风。大学时期,我们同学要好,兄弟相亲。当年风华正茂,我们无所不谈。参军经常是静静地听,带着一种令人感动的朴素和平静。后来毕业各分南北,走过不同的路又回返校园。我总会在心里把他想作一道风景,一片夕阳如火的莽原。2001年我接到参军突然打来的电话,说他要办展,我蹲在南山万松岭路口的木栅栏上,即兴写下一首诗:

  你从淮河水中来!

  昨夜,还带着平原的泥沼

  淘洗地平线上的枯槁

  在荒野的尽头

  倾听一首古老的民谣

  黎明,抹一道闪闪的微光

  已悄然渗入地表

  石榴火红地绽放

  生命在多彩的撞击中燃烧

  那淮河的流水

  变光

  变热

  变火

  变成地腹深处的丰饶!

  这正是一段风景,正是参军在我心中所包裹着的某种丰饶的乡土真情。一方面,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朴”,朴的一层意思是素心,是笃实,是真率无华,不加修饰;另一层意思是对大地的依赖和情深,素处以默,朴者少言,却在关键处守着一份真。另一方面,参军又怀有一种“风”,中原大地上特有的风情万种,喜在热闹的拥趸中落笔,喜在风尘漫漫中直面云山日出。正是这种“朴”与“风”的杂糅相叠,使得参军常若“石榴正火红绽放”,从荒寂中捕捉丰饶,从尘野中打捞鲜亮。我曾说:烂苹果的醉香,鲜腐鱼的鳞亮,那是参军的乡土,参军的特产。

  千字文中写到人的居处性灵:“求古寻论,散虑逍遥,欣奏累遣,戚谢欢招”,正是企望以这种错叠的方式道尽人世的悲欣。“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那大地的丰凋兴衰也总是相叠而生,真正领会这种人间世道的无常与纠结,将赋予人的释然与自由,一如“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这正是中国人的生命乡土,平淡无奇,却充满竞争的天机;苍生无尽,却总怀生命及时的风候与仙灵。那隽远大地的风景缩影,只若中国人的风情写照。往返于乡土的参军,可是逡巡于生命之途的真率信使?

  菜场

  参军画诸多的静物:生梨果蔬,鲜鱼肉菜。据说参军的一大乐事是拎着菜篮子在家乡的菜场里转。他能够在将要腐败的果蔬里感受生命的亮丽,对着淮北季河的游鱼而冲然发愣。菜场是他视觉的猎场,参军在这里逡巡狩取的是他自己艺术表现的花开果香。

  早先参军画过大量的苹果、石榴、西红柿,那水果像布阵一般,纵横随形,疏密有度,参军一遍遍地在里边抹去重来,直教新苹成烂苹,鲜桃变风桃。参军在苦苦地寻觅绘画的真意。我见过他画的一片片枯桔,我也见过他笔下石榴中鲜亮如流血般的挣扎。我知道,那是参军把自己放入其中的挣扎。那一段时间,菜场的那一头通向的是西方艺术博物馆的天顶。参军压抑着自己,在乡土之路上怀望远方,匍匐前行。

  “石榴正火红绽放。”参军的静物中最生动者正是那种烂苹果的醉香,红石榴的挣扎,鲜腐鱼的鳞光。参军在酷暑盛夏,在他的少水和惜水的故乡,发现了银鳞小鱼。他把小鱼掷在地上,任其在烈日骄阳下铺旋挣扎。那鱼仿佛在空气里潜游,翻腾成形;又仿佛像一支支利箭飞矢,在色层中流短驰长。在故乡,在如痴如梦忘我的画境中,那鱼如有神灵,返身发现了参军,发现了他笔下生风的敏感性,发现了他生鲜活剥的丰饶。鱼不存,但参军的绘画之游却从此远航。这时候的菜场正是他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之所。

  参军直接把画架摆入菜场中去了。准确地说,这是屠宰场。肉猪的硕躯列成各种方阵。大概受着屠宰烈性的影响,参军的这类画中总有挥洒的色条,这仿佛不是他在画菜场,而是菜场正驱使着他,塑造着他。更重要的,那屠宰者总与死猪的肉身相映成形,那长长的屠场总似战场,于是那淮北大地的风情与淘气在这里凝成一种真,一种纠结的丰饶,一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的怆然与吟唱。

  菜场还在延伸,参军的视觉狩猎正当午。

  醉心

  参军近年来画了众多的肖像。事实上,早在本科生和研究生、参军未归入具表“山门”时期,参军所长的正是肖像。但那时的肖像时常是少数民族的风情,是矿井深处的性格人物。而现在,参军画身边的人,画众多的日常中的熟人。参军信手拈来,把身边之人如日记或日课一般,直面写形、挥笔记神。

  参军的“人”,常有两种特征。一种是正面而坐,目光直视前方。那前方总要穿越观者,落在某个心思萦绕之所。那目光中还总怀着某种敏感和惊恐,仿佛画者正在叙说一个令人惊悸的故事。被画者的脸略微拉长,衣衫总有几分狂野。这种拷问式的绘画大概十分令参军醉心。另一种常见的构图是侧身,但往往被逼入画面的一角,仿佛人物正酝酿着某种出逃。这两种拷问或出逃式的构图总在述说某种不安。参军在彩色用笔中常常有交叉叠笔的迹象,这让人物更具一份被绑架的症候,尤其在某些用笔洒脱之处,最显肉身的生动性感。

  参军画人,最生动之处,恰在这种肉身之感。那种捆绑拟的用笔,那种惊悸的目光,那种出逃的紧张,都是参军以身体之、将自身置入彼身、以己心体察人心的充满张力的表现。那些极具质量的性感之笔,那些略显夸张的独特处理,让参军如斯醉心。他陶然于这种绘画之中,俯拾即是,着手成春。司空图《诗品·疏野》中说:“直取弗羁”,言随其天真以取,如奔马之无羁无束。“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如若这般的天然放浪,参军驾驭绘画,醉心宜然。

  分四个小段写参军绘画的读感,感受某种视觉的凝聚。也若参军的绘画,风魔挥洒,一蹴而就。也许,其中自有匆忙不妥之处,却又正有诸多情真之所。国美油画系有这样的油画能人,作为一位同行画家,读他们的画,我常感不安,唯以这种方式向孜孜不倦者们致意。“倘然适意,岂必有为。”倘然有彼此适意之所,并不一定要有多少言之灼灼的实果。毕竟,我们是会心的挚友同道。

  许 江

  2014年2月于三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