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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文与画——当代画人的心灵渡筏

作者:    编辑: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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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是从小的规训,画画却是后来的事。在我的记忆中,“文革”像一道激流。激流中的事,动荡却又清晰;激流之外,总已模糊不清。“文革”之初,帮人家抄写大字报,出专栏,后来在中学里画黑板报,算是最早的有关美术的记录。中学毕业,别无他途,只有学会“画、唱、跳”,掌握一技之长,才可有谋生出路,于是学画。最早单纯的就业的念头,有若初生的幼苗,并未有拔节入云的奢望,只在后来求学的道路上,才慢慢染上理想的色彩。农村的田野、山乡的泥路、工厂的锅炉,青春时所有的闯荡,都与绘画相伴,并兀自地树立起某种向往远方的青春追求。“文革”中的学艺,虽不曾有太重的梦念,但在那个心灵空洞的年代,这种坚持和追求,确有一种精神和生命依托的作用。进入美院,真正的梦才开始。
  1979年冬,那是一个充溢着春意的冬季。穿过“文革”严冬的老师们,纷纷晒出“文革”中苦苦练就和暗自积累的“存货”。那时的美院并无太多公共空间,学院陈列馆又办画展,又开讲座。办画展的老师们就在展厅讲心得,朴直而实在,很多东西出了门我们就可以用到。一边是画,一边是关于画的话和文,耳濡目染,陶冶众人曾经荒芜和荡野的心。那个冬季仿佛都在这画展与讲座的碎片中度中。那时的校园,被一条旧式长廊串连着,一头是教室,一头是食堂,中间是图书馆和陈列馆,四周是颇有些疏芜的校园。两百多个学生都站出来出操,操场仍显空空荡荡。墙外荫郁的南山路和路西的西湖,将院园延展向远方。我们的心正像这园子,期盼着被开发,被点染。
  那个冬季里,有几场讲座兀自难忘。一场是看了雨果名著《钟楼怪人》改编的电影《巴黎圣母院》之后,几位老师坐在一道,谈法国文学,谈雨果文字中博大的象征意味。几位先生坐着说,众人站着听,两个小时却静悄悄。另有一次是金冶先生讲印象派,他对着一张塞尚的静物,以那庄严而又缓慢的语调,分析静物中桌面的那根线为什么左右两边是不平的。近两小时的分析,使我们第一次被引领着观看画面中的正形与负形以及彼此间的张力,并从中感受到绘画的构成意义。
  那年冬天,图书馆进了一大批外国图书。我们隔着陈列馆的玻璃橱窗“啃”这些画册。后来,当时的图书馆馆长朱金楼先生拿了一本法国画家鲍纳尔的画册给我,让我试着翻译。当时这种画册是不外借的,我只能在图书馆中他的办公室里阅读。抚摸着厚实的画册,我已感觉如若梦仙。由时当时英文水平太差,不可能胜任书的翻译,但对鲍纳尔的生平的了解,我却是当时国内最早的。更重要的是,这次不成功的翻译,却在心中留下一道深痕,朱先生殷殷热望的双眼,深深地灼着我。十年之后,1990年,当时我将《从素描走向设计》的书稿交给他审读,并请他写序。朱先生慨然答应,两个月后,将四万字的序交给了我。我知道这两个月里,他通读了我们书中引用的关于素描和当代艺术思想的所有书籍,吐字成文。捧着这份厚厚的文稿,我心感动,甚至有几分自责。对文字和读书,我们远未达到朱先生的那份真诚。直至今日,这本书已再版四十余版,成为我院出版社再版次数最多的书籍。这书所简述的新素描的思想首先体现在朱先生的序中。朱先生仙逝之后,我将他的遗画拍成反转片。他的画和文都不多,但却颇具分量,饱含了国美人的学术胸襟和文画一体的高亮风节。
 
 
  从国立艺术院开始,文与画就是国美画人的艺术心灵的两翼。拿起画笔,绘心中所见;拿起文笔,写心中所思。画的使命是使不可见者成为可见;文的任务,是说明可见者如何可见以及如何被见。文与画又都承载着生命的悸动,感情的真诚,共同见证了那个国立艺术院的理想和激情的年代,构成湖畔学苑早期的诗性和学风。当然,这诗性和学风远非今日远望和想象的那般浪漫,那里边裹挟了太重的民族苦难和太多的人生磨难。正是因为这些苦难和磨难,铸就了那文与画的凝重与担当,铸造了国美诗性传统的独特的凄美和悲情。
  湖畔出诗人。当时国立艺专的政治环境虽险恶,但湖山的四季总赋之予某种自然适度的舒缓和激情诗意的贲张。那白堤的疏阔、苏堤的幽野、葛岭的玄远,将自然之景与先贤之名串联在一起,酿造独特而浪漫的湖畔情怀。湖山与那代代名贤,恰似某种悠远的邀约,点燃中国现代意义上最早的艺术青年们的生命激情。吴冠中先生是其中独具诗性情怀的一个。他的一生,横站在中西艺术之间,向着创新探索与思想磨砺的两边,向着绘画表现与文字抒怀的两边用力。他在两边都走得很远,但在核心处总秉持着中国人特有的“诗意”和“象心”来相通相韵。1946年,吴先生参加当时官费留法学习的全国考试。美术史的考题是(一)“试言中国山水画兴于何时盛于何时并说明其原因。”(二)“意大利文艺复兴对后世西洋美术有何影响试略论之。”在两个小时的答卷时间里,吴先生用文言文体例,写了一千七百多字,下笔不凡,文采飞扬,见解卓然,文脉贯通,体现了一个年轻学子罕见的评古论今的昂扬气度和扎实厚重的学问基础,颇有大家之风,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状元”试卷。主考官是陈之佛先生,他曾是国立艺专的校长,吴冠中先生的老师,但他并不知道试卷的作者,只是太喜欢试卷的行文,竟以工整的字体,细心抄录下来。2000年,陈之佛先生逝世多年之后,他的家人发现了这四张写着蝇头小楷的毛边纸,写信征询吴先生,才证实了文章的由来,成为了中国艺坛的一段佳话。这是一曲值得我们反复吟颂和不断追怀的诗篇,里边吟唱的是国美画人的天下公器之心,以及这代代相传的文心与艺品惺惺相惜的历史见证。
 
 
  我跨过无边的人海
  登访隐者孔明先生
  久仰隐人心胸洞达
  听
  传善睐春秋模丈夫行
 
  这沉郁追怀的历史吟白,出自吴大羽先生的手笔。在今天所有的回忆文章中,吴大羽先生都被描绘成一位严师,一位艺途上不懈的跋涉者。吴冠中先生称之为“生命的宗教徒”;朱德群先生称之为“才华横溢的学者画家”;赵无极先生认为应把他摆回“前代大师”的地位。但吴先生自己却坚称“我还是喜欢作诗”。今年3月,我从朋友李大均处获得厚厚的一摞吴先生的珍贵诗稿。端庄清秀的钢笔小字是吴先生女儿的手迹。李大均特意从中拈出一篇题为《别情》的诗句,嘱我先读:
 
  我以一日之长来到你们面前
  敢贪着天功妄自居先
  此来只为向大家输所敬诚
  不许有一点错过落到你我中间
 
  这诗让我怦然心动。诗句中有一种敬诚之意,像一位永远的师者的独白,撞击着心扉,那般磊落,掷地而有声。诗中传递出的,有苦味,但绝非一时一地的感伤;有积郁,却无兀自纠绕的牢骚。诗中着意的往往是独白式的发问和穿越千古的神思。那诗中还独有一种悠长的吐纳气息,叙说某种抑郁回环的生命现象及其宗教式的追问。我估摸,吴先生写这些诗时,都在三十岁左右,绝不过四旬。但那长短句的应答,那双字动词和叠字形容词所形成的抑扬顿挫,漾溢着一种超然于年龄之上的老到和洞明一切的禅意的机锋。吴先生的诗中蕴着独一份的神思,通过那悠长吐纳的气息缠绕着我们,仿佛江岸上远播的钟声,从深处来,向深处去,却又回响不已,萦绕不息。在一首写于1930年题为《除夕对镜》的诗中,吴先生慨然写道:
 
  仰俛终朝
  啼笑春秋
  肃行慎独
  我忘喜忧
  从舆腹火游到天心金姿
  声闻明灭总都啼鸣不平
  所言欲立箸箸备我慎肃
  粪土王侯又虑淹没风云
 
  道存乎中
  岂无与偕
  珍情万缕
  咫尺天涯
  百年驹疾宁比清飔过耳
  损益千古得失事在寸心
  规宏范远鉴止轻造浅试
  弃德绝望义背遐迩殷勤
 
 
  文与画虽形式相异,却从来气息相同。但要同在两界成为公认的班头,颇难。潘天寿先生却是当之无愧的一位。他的诗风只若雄伟的峰壑。登峰壑者难,读潘诗者亦难。潘天寿先生一生曾写下四百余首诗,他的诗用辞沉厚,用典隐约,自成沉郁俊拔的气势,备显画者独具的胸壑气象。人在画中游,心向千古问。潘先生一边与自然对话:“不是清湘旧草稿,凭谁着我画中身?”一边又向历史高歌:“气可撼天地,人谁识哭歌。”诗句中有与石涛、八大心息相通的呼喊;有画者灵犀独见的禅机;有狂歌当哭、气撼山河的天问。这些诗句使得潘先生的诗拥有了一种独到的境界,一种事不得不言、情又不能明言的深刻痛绝的力量。潘先生的诗由此而洞烛千古、深雄广大。如果我们将这些诗与潘先生那些气势磅礴的画作结合在一起来赏读,我们就将被那整体的悲切而鸿蒙的诗境所深深感动。
  正是1969年的己酉严冬,潘天寿先生在象山回杭的列车上,用捡到的香烟壳纸写下他一生最后的五绝。当时,他正从象山老家的批斗现场离开。这次游斗从精神和肉体两方面极大地摧残了古稀之年的潘先生。拖着疲惫的身心,前方也许又是一场又一场的灵肉折磨。但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潘先生慨然写着:“莫嫌笼絷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这诗句让我们读到一颗独怆然、泣天地的心灵。这种心灵在被抛入泥沼深处的时候,却返向自己的人生悄然检审。在那最深处,存活着人性相安的伟大力量。潘先生继续写道:“万峰最深处,饮水有生涯。”饮水思源,潘先生在极难时,却感念着山水的好。“千山渡万山,山山峰峦好?一别四十年,想认人已老。”正是四十年后的2009年冬季,杭州人民在玉皇山下建立潘天寿诗亭,海峡两岸的诗人们在此研论他的不朽诗篇。潘先生是神人吗?在最后的日子里,在悲怆的绝笔中,他预见了四十年后人们对他灵魂的相认,预见了四十年后在杭州城隍山麓的山壑流风处他的诗亭的兴建,并预先邀约了诗人们为他前来的历史性相会。
   国美画人先师的诗文,或追怀激情,或神思玄远,或悲慨弥深,总有一份生命真挚的浓度。这种浓度直接酿造了他们绘画艺术的强度。文与画不仅成为他们搏击人生的心灵渡筏,而且成为代代国美画人的诗性传统。每当我们绘画行文之时,都感受到这种深长的历史邀约,并流铸成为笔端的翻滚不息的分量。今天是中国美院建院八十三周年纪念,我将此文与同此追怀与感恩的拳拳之心献给母校,献给中国当代画人的先驱们。同时,正逢徐明松君为我编辑这本小集之时,我也将此文作为文集的自序献给读者们,尤其是艺术界奔袭先锋的青年读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