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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意 ——“江南如画与中国精神”学术座谈会发言与总结

作者:许江   编辑:张同芳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6-05-22

作者:许江   编辑:张同芳   来源:    发表时间:2016-05-22

  座谈会引言:烟雨论画

  欢迎大家在这样一个烟雨的日子聚在苏州,聚在这样一个如画的环境当中。

  江南真是如画。按道理我是从杭州到苏州,从“天堂”到“天堂”,应该没有多少惊讶,但是今天一早走到外面的小桥边上,我还是被陶醉了:烟雨画桥,水畔人家,小河像长长的尺子,代表着人的身体,给出一种栖居的尺度,让我们理解家园是什么样子。江南有这种独特的美,也有独特的文化,是中国文化政治的一个归安之所。

  我们中国人讲“江南如画”已经讲了千年。《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宰相都不当了,要吃这个鱼,就回到这儿来了。沈复用《浮生六记》妥妥地写了苏州人家的那样一种生活的精细,直至今天都令人深深怀想。哪个苏州人没有几首诗,哪个苏州人心中没有几张画?那吴门四家,苏州的园林,千种梦境,万般风情。

  颜文樑老先生在沧浪亭边上创立了中国最早的艺术专门学校,在这样一种烟柳画桥之中来传播中国最早的油画。差不多是百年之后,去年中国油画学会和苏州市委、市政府、市委宣传部、文化局在苏州美术馆联合举办“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全国的油画精英都聚在这里,借江南的画意诗情来绘制具有中国气息的油画。

  “江南如画”对中国油画学会来讲,不是一个一般的展览,也不仅是某类独特的题材,我们希望能够作为中国油画的一个品牌、一种文化追求的方向来进行谋划,借苏州这样如画的非常有特色的环境,吸引全国的油画精英来打造一种中国油画的内涵特色。所以继去年的展览之后,今年我们根据安排,在这样的时候邀请各位专家齐聚苏州,召开“江南如画与中国精神”这样一个专门的研讨会。

  研讨会分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就是“江南作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请了几位著名的美术史家、文化学者来畅述文化江南的内在精神;第二个部分题目叫“江南近代史与油画”,我们请了几位像邵大箴先生这样的美术理论大家来谈近代历史上油画和江南文化的渊源;第三个部分我们想谈一谈中国人讲求“意”的这样一种心灵方式及其特点,题目叫“写意之意——东方绘画的自信”;第四个部分就是“油画艺术的未来走向”,我们请了著名的美术批评家来讨论全球背景下数字媒体时代油画艺术的发展。

  初夏的烟雨营造着情怀氤氲的氛围,最后感谢苏州的主办方、苏州美术馆为这次研讨会提供很好的环境,也感谢苏州以及各地的文化学者们来参加研讨会。预祝研讨会成功。

  论坛发言:意的心灵方式

  上午听了大家的发言,深受启发。下午我的发言题目叫《意的心灵方式》。

  中国绘画境界是一个讲“意”的境界。意,心上之音。这个心上之音刚才彭锋解释了很多,作了很好的铺垫。心上之音,既是我们认识事物、生发情感的中介,又是中国人内心世界关照性、解释性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个核心命题亘古千年,从最早的“言意之辨”到后来层出不穷的“意趣之说”,中国的文人艺匠孜孜不倦地触击“意”的命题,而且以这个为入口,探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把它作为一种尺度,来把握东方式的生命特质和它的深度。这个“意”既不是纯然的对象,也不是纯然心中的东西,又不是心目之外的第三种。

  我看了很多的资料,都觉得“意”这个字翻译成英文很难,像“idea”这些词都是无能为力。刚才彭锋谈到写意性,作了较多的考证,都离不开中国的文化世界。因为这个“意”是在中国的语言和艺术世界当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意”就会被改变。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也就是说我们在祭祀的时候,我们的身心俱要在祭祀之中,只有这样,这个祭祀之神才会被我们感受到。同样的,在绘画时我们心中要想到这个“意”,只有这样这个“意”才会被我们感受到。在造形之时,我们心中必须有意,所以“在意”这个命题非常重要。今年中国油画学会第三届双年展的主题就叫“在意”,只有在意,我们才可能神于物游,才可能澄怀味象,才可以肉身与心灵形成一种自觉的契合和自由的畅达。这样一个“意”它不是一个现成之物,不是一个东西,它是一种心灵的方式。

  这种心灵方式有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心目往还。《文心雕龙》当中有一句话:“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我们的目光往还驰骋,我们的心也随之抒发,我们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出去又从那个地方射回来,不仅回到眼中而且回到心灵,因此我们的心也随之收发吐纳。中国人讲吞吐,什么叫吞吐?必须有大饥渴才能叫吞吐。有大饥渴才会吞,心中的东西满溢出来才会吐,这种循环反复的方式是中国人一种 “意”的观看的基本形态。中国人看一座山、画一座山,会在山脚下住一段时间,在山腰住一段时间,然后到山顶无数次,最后整座山烂熟于心,煮了又煮,和盘托出。吐出的那座山未必是你今天照相机下的那座山,而是你心里构成的山。黄公望个子有多高,他居然在他那个时代把一条江画下来,就是用这种方法让一条浩瀚的江河流淌在6米的尺幅之上,画出《富春山居图》,证明了中国式心路往还的这样一种观照方式。《文心雕龙》中还有一句话:“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充满感情的观看,大自然会给你回馈的,会赠送给你东西的,我诗性勃发的时候,就与天地之间展开一种精神的畅达。所以意的方式就是这样持久地、反复地活在心中,活在这种心目往还的观照当中。我想这是意的心灵方式的第一个要点。

  第二个要点是心手相应。当技巧达到一定的程度,手完全自由解放,手和心之间当中没有阻隔,所谓得心应手。笔和心彼此相通,笔追着心,心追着笔,笔笔有情,现场生发,这个叫“意”。所以我们不要随随便便地把西方有意识的一些画法及后面的意义都叫“意”,那个就含混了。在心和手彼此相引乃至相忘的过程中,“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就在其中氤氲。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中讲了很多古波斯大师画画的故事,其中讲得最多的就是古波斯大师用眼过度了,画画的空间都比较暗,等到老的时候,眼睛基本是瞎的,所以就变成了一个传统,就是真正的大师都是瞎子,这就形成“心画”的传统,用心来画,瞎了以后仍然能画,而且似乎比你眼睛好的还要画得高妙。苏东坡跟文同是表兄弟,苏东坡看文同画墨竹,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话,说文同画竹之前胸有成竹,“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这一段话非常重要,我们画墨竹首先心中要有竹子,人在竹间,胸有成竹就是来源于这里。赵无极先生讲要胸无成竹,是讲画画之前胸无定见。这里是讲我们要整体关照,用心中的竹子去会眼中的竹子,因而见其所欲画者,然后振笔直遂,追其所见,心手如一,就像如风一样。所以所谓的“画机”,就在于心、手、眼相契相会的瞬间,这个瞬间稍纵即逝。所以我们讲心手相照的地方往往呈现某种写的特质,也就是宗白华先生讲的中国意境的第二个特点是“舞”,像舞蹈一样的,仿佛草字的书写,得于心,应于手,一双手如风飞舞,但心手却又凝在那书写之上。每个字都已写千百遍,却每一笔都是新的。从状物的角度,无一笔是笔,都是那个东西;从表意的角度,无一笔不是笔,笔笔表现艺者的情意。在这个过程中,心手一如,意气盎然。

  意的心灵方式的第三个要点,是默照心行。默照是禅家修行的一种方式,用一种静定和觉照的方式来观照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来体会道即自然的道理。王维有两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什么叫“行到水穷处”?就是我们做事情要追根究源,追到底;什么叫“坐看云起时”?当你处于困难穷境的时候,必须从容面对,随机而化,要有宽容心态和涵养。看起来这两句话讲的是一种任性随缘的无心行为,实际上讲的是方法,一种修行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告诉我们任何事物始于追根究源,进而要澄虑默照。这幅对联上联“行到水穷处”,是由“行”到“穷处”,是由动到静,是由时间到空间。下联“坐看云起时”,由“坐”到“起时”,是由静到动,由空间转为时间。因此在这两句话当中,时空循环反复,说明世上事物生灭无常,穷尽复通的道理。对所有人来说,当我们的追求进入一个穷境的时候,如何返回生命的宁静与祥和,在那里静候一个心意的降临,去感受无所不在、生机不息的生命契机是我们一个重要的方法,也是一个“意”的重要内涵。这种默照心行的方式,是古往今来多少艺者突破、突围的方式,也是大师们艺入化境的明证。

  这里我简要地阐述了意的心灵方式,强调心目往还,强调心手相应,强调默照心行。心目往还讲的是观看的问题,心手相应讲的是上手的问题,默照心行讲的是突破的问题。它们都在一个诗性的境遇当中,强调以循环反复的方式来指出现象的发生和发展,来酝酿一种心灵的自由,来突破眼和手的局限,真正求取一种解放的机契,来探入意的世界。我想通过这样一个表述,让我们慢慢地体会到意的内涵,而不是把它简单地当作一个什么定义来识取它。

  座谈会总结:江南生意

  今天大家的发言,非常好,是我参加的研讨会当中非常有质量的一次,所有的发言者都做了认真准备。我想重要的有三点:

  第一,整个上午的话题实际上讲的就是“江南作为一种文化精神”,不论是讲文化精神还是讲近代史的渊源关系,都是讲文化精神。曹意强从风格研究的角度,论述自然和风格的关系;丁宁谈到琴韵流畅到小桥流水的江南形态;李少兵从大历史角度梳理江南文化,让我们看到了可见和不可见的江南文化的内涵;李超向我们展示早期中国油画中江南题材的分量;张晴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重叙文化传播中的社会的整体生态。这些都谈得非常好。最重要的是大家没有把江南文化当成一个东西,而是把江南文化当成一个可以循环回复的东方精神,一唱三叹。众多现象形成对某种文化精神的催生,反过来这种精神又催生了江南文化,大家形成了共识。

  第二点,大家清楚地意识到江南不仅仅是文化形态,更是一种文化体验,一种心灵方式。江南不仅仅有轻幽淡远,也有黑密厚重,也有闳约深美。蔡元培先生当年为南京艺术学院题词就是“闳约深美”。但是江南的闳约深美有自己的品格,有我们可以作为生发的根源的东西,有更加自由的心灵方式。

  第三点,就是大家都在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大的文化背景下,来思考文化与艺术的关系。比如我们谈江南文化,早期画展里面最早画江南的油画,从一开始就具有了那样一种品质,到底是怎样出来的?到后来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举国体制下,这种形态反而在消失,为什么?早期的文化状态下,有一种民学、民间的状态,就像园林,今天有城市大公园,不太会有像留园、拙政园这种私家大花园。这种民间形态,这种文人的生活形态,这种士人的生活形态,它对文化的养育,是江南文化非常重要的一块。它深入到社会生态、生产形态的深处。贝聿铭晚年为什么达到这样的成就,因为他早年就是在这种文化中泡大的。我觉得这种关系应该成为全球境域中文化主体研究不可忽略的部分,也是今天上午论坛的一个要点。

  今天下午我们谈“意”,在江南的环境当中谈“意”,反复回到某个源头来考察这个“意”。我非常高兴地关注到,当我们谈“意”的时候,是把它当作动词而不是名词。我们是要努力地挖掘这个动词世界可能有的深度和它的内涵。我们努力地考察这个“意”是如何切入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因此我们要把这个“意”放到今天的油画创作中来考察它,来激发和引领某种中国式的内涵,用它来激发中国油画的特色。这是我们的初衷,是我们谈“意”时一个非常重要的出发点。

  今天谈“意”更多地是切入方法论的命题,“意”就是渐渐地切进创作本身。但是有一点要注意的是,我们千万不要回到老的语境中,这是我们要警惕的。似乎我们讲民族的时候,这个民族确乎构成对于个性的疏忽,讲个性的时候又必然缺少民族的自觉和深度似的。当我们讲理论的时候,往往不自觉地强化了那种艺术感性的玄的东西;当我们谈感性的时候,又习惯性地搬出很多大道理来。在今天的艺术界,我们已经慢慢地培养出一种言说的品质,这构成了今天艺术的言说与交流之间的可能性。今天下午王林老师小心地掰出一些当代艺术中绘画艺术的特点,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他最后谈到独辟蹊径与演说交流之间的那种矛盾,就是艺术感受那种很个人化的、不可言说的,但是今天又必须互相说,这之间的矛盾。我们如何从这个矛盾里面脱出来,形成一种新的批评语言,我觉得这一点在今天已然引起关注。

  当我们进行艺术的言说,把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拿来言说的时候,这时候我们互相交流的诚意非常重要,应该成为今天艺术家重见自我、开拓话语语境的一个要点。刚才王易罡展示了他的绘画,我觉得这几年他的绘画实践有了很大进展,思考比他说得要多得多了。我们在和学生交流的时候,还不能简单地说“你画得过伦勃朗,你画得过某某吗”?如果这样学生将无所适从。我个人觉得艺术的学习有三个阶段,第一个是手的训练,手的训练带有强迫性,引导性的,我让你这样看事物,这叫整体,这叫厚重。你放心好了,有一天他总会放空你的,放空不是秘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现象。澄怀味象,澄的什么?就是把东西排掉。但是手要训练起来。今年总理讲了工匠,全中国都讲工匠,这个就是手的训练。第二个心手相应,手的训练达到一定的程度,没有阻隔,就是心手相应。更高的一层是心手相忘,画画达到高境界的时候是没有技巧这一回事的,不会把技巧看得太重,语言、品位、江南文化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只要我们上手去做,就会慢慢呈现出来。这里面非常重要的是道和技的问题,道、技是中国人了不起的讨论,从庄子开始谈“技近乎道”,但技不是道,技可以求道,这是第一个关系。倒过来,道在哪里?道在技当中。我们同学总想找到一种个性,大家都在讲个性。到哪里找这种有创造性的个性?在技艺的训练当中找,所以你还得让他写生画画,不断反复地深入实践。离开这个实践,道不存,所以这就是我们依托教学的理由,这就是我们到了一把年纪的时候还去写生的理由。这就是道可养技,反过来技可通道。道技相生,这个技就可以达到一定的高度。

  今天讨论“意”的时候,又讨论了对未来的展望。我想我们一定要能够有这样一种素质和品位,到方法论的层面上精微把握这些,不要回到将就的毛病上去。今天我非常高兴看到这种可能性,这样一种深度。希望能够把今天的讨论带到大家的创作中,使明年“江南如画”展览有一个提升和推进,让我们的讨论真正滋养我们的创作。这是我们非常期待的。

  我的总结就是这些。再次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发表真知灼见,我们团结一心来推进中国油画的未来发展。

  

  许  江

  2016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