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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在即诗 ——“东方葵”第二回展“此在即诗”讨论会发言

作者:许江   编辑:张同芳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6-01-09

作者:许江   编辑:张同芳   来源:    发表时间:2016-01-09

  感谢各位同代人在百忙中应约前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对今天的邀约,我热盼已久。去年的“东方葵”,已经与几位朋友有过会心的交谈,第二回“东方葵”,正有悉心的期冀。

  青春如噎

  第二回“东方葵”开展已近四十天,相关的研讨会已历四场。第一场是去年12月3日开幕的下午,主题是“葵园回望”。参加的都是绘画道上的朋友,大多亦属老葵一代。那场讨论会气氛热烈,仿佛开幕的盛况延伸而成。葵触碰到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和群体意识,穿过这样的葵的茂林、葵的山壑、葵的横卷,大家心中漾起诸般感怀,既有青春记忆,又有当下风情。我十二年画一葵,众人也都在葵中看出世事的变迁、自身的成长。我在答谢辞中诚言:与一些青年艺者交谈,我曾说重要的不是画一张画,而是寻一条路。葵之路的意义不在于找到一个不变而持久的题材,而在于收获了一个充满感受力的“身体”;不在于葵的象征意义,而在于我们藉此得以进入一个缓慢生长的真实存在;不在于风景式的观看,而在于一种思想叙事的东方风情。正是这种身体、这种存在、这种思想的风情,构成了一个共同的情意之结。依着这种情意之结,我们在这里结成一个共同体。

  第二场讨论会是两天后的12月5日,主题原定“青春如噎”,因参加的多是年轻的一代,故又命名为“葵园故事会”。几位老葵一代倾述远年的慨喟,更多的青年艺者畅谈各自的葵园经历:有情感的故事,有成长的故事,有读图的故事,有思想的故事。各种情意被输入葵,某种群体的肉身,某种植入式的想象经验,随着葵园的触碰而擦火点亮。他们谈得最多的是那个他们不在其中的历史与青春的关系。葵园绘画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和距离,以一种当下的方式带领大家重归历史性命题。荡漾其中的是青春激情,这种青春不受年龄规制,而是一种生命的性格。许多青年艺者感慨:如何让这种青春留驻,主体需要在漫长的磨炼中煅造而成。

  我在结束回应时谈到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苦难与贫脊教会我们珍惜,我们用持久的珍爱和激情回馈生活。谓我心忧,谓我何求。我们在绘画中始终遭遇的是双向的东西:有时陷于观念,缺乏可依可感的、扎根深耕的大地;有时囿于现实,缺少可以点亮生命的能量。在不太能够触摸到生命内核的时候,需要主体自我的旷日持久的煅造,需要有一种境域来真切地完成生命的展开。对我来说,这种煅造和境域就是葵。这个葵既是历史的肉身,又是日常的肉身,它使我们在让历史历史性地呈现的同时,又当下地打开自己。这种历史性与当下性的并行纠结,剪不断、理还乱,却使我们在不断的出离与皈依中,得以发现自己,收获真心的开放。

  技艺之思

  “技艺之思”讨论会是绘画艺术学院主办的“技艺与方法”研讨会第二天的活动。与会者一致认为:技艺就是一种思想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技与思想是一种并行的关系,不是递进的关系。技可通道,道可养技,循环往复,养心励志。技与艺的合一,就是要寻找某种语言来表达生命唯一的意义。技中寻道,道中觅技,在技的修持中,心得以修行,在某种悟觉的时刻,生命在这里显出意义。葵正是这样一个强烈而又极为古典的意象。学者胡晓明激情诵读了文天祥的《壬午》:“唯有葵藿心,不改铁石肠。”挣扎、尽力、执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儒家的义命,也是葵的神灵。葵的绘画恰是一种士的美术,其内核是文士的“觉”和充满“后五四”时代英雄理想的“健”。唯如此,方能“以一生命抵万生命、由万生命凝一生命”,才能真正抵达人心。

  有关技与艺的关系,论说众多,归结起来可以纳入三种方式:其一是器具与肉身相合的方式。匠者,活用工具的行家。所谓“运斤如风”。《庄子》中解牛庖丁、佝偻者承蜩都有精彩的身体品性的显现。我曾见过法国著名雕塑家雷蒙·马松所雕的自己的手,那般刀砍斧凿,既是手的写照,又是手的创造的缩影。只有把人格魅力还原为身体的手工实践,还原为可见的肉身形象,我们才能与之建立有效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艺匠是善于使用身体实践的人。

  其二是心与手相应的方式。《诗经·黍离》全诗只作了两处三次变更,写出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让我们感到某种沉重的忧患。我在雪地葵原中看到卓然挺立的葵秆,开始表现如若烈士般的群葵。由于画笔的笔杆挑破掌心,形成一个枪眼般的疤痕,每一用力,掌心便有隐隐的疼。久而久之,这种疼与绘画的用力用情融在一起,凝成了某种特殊的触感和快意。这种独特的心手相应,传递出独特的生命体验,也传递着独特的价值品味。随着艺品的展示与传播,这种价值品味得以推广。从这个意义上说,艺匠是善于养成价值品味的人。

  技艺关系之三是哲思与艺行相生的方式。葵园绘画是被葵园的遭遇一场一场推着走的。小亚细亚荒原的邂逅,牵出远望当归的情怀;内蒙的雪原寻觅,带出葵秆如壁的变化;新疆葵原的收获,引来葵叠如山的想象;台风后劫后余生的写生,搅动内心关于风葵泄地的如噎之感。每一次遭遇都有一种东西被逼出来,身不由己,万不得已。从这个意义上说,艺匠又是像哲人一样去感去思的人。

  此在即诗

  今天是“东方葵”第二回展的第四场讨论。听到各位同代朋友的真情感言,我心存感动。在绘画的深处,我常怀为悉心者三两人而作的感喟,这三两之悉心者便有座中。我还想就“此在即诗”说说自己的感想。

  此在不是一瞬,此在是有记忆的。在台风肆虐后的葵园中,在戏剧般展示生命搏斗的现场,我被深深震撼。一方面葵用身体的倾伏,记录了那个与风暴搏击的夜晚,另一方面又让我想到去年脚下同一片葵园,那生如夏花的葵园。此在是与某种东西的相遇,而这个东西在这之前与内心曾经有过对话。这个东西可能是秋葵,可能是众神黄昏,可能是葵的倾伏与倒悬,也可能是关于人的命运的揣想。某物某境的重逢即此在,此类内心对话的回响即诗。正所谓远望可以当归、悲歌可以当泣。

  但这时候还不是诗。中国式的咏物,并不把此物视为对象,而要将它当作教己者来对待,向它学习,感受它的生命。画竹的时候,不是与竹相对立,而是必须在将情移入竹中去的同时,把心也移进去。画葵的时候,不是把葵作身外物相看,而是必须在将自己的感情移入葵中去的同时,连存在也移入进去。这种以自然为师、将自身投入到自然中去的方式,必须是修炼的结果。中国画论将自然作整体的把握,饱游饫看、澄怀映物之后作神韵合一的功夫。而我们在此处的关键却是着眼于具体的自然现象。我心移入的是具体的某物,是其所是地化入某物,达到物我一如的境地。不是由现象向本体的方向还原,而是在与现象相遇之时,与具体的形物之间的紧张相抱,由此来激活某种生机与个趣。

  物我合一固然重要,但还不是诗。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这种主体的相忘与超越,才只是诗的开端。我即风葵,风葵即我,这不过是咏葵的前阶段。我们一面脱身而出,迎风而立,一面又必须落在具体的语言之中。我们仿佛化变成风中翻飞的葵。那无形的风,要在葵盘沉重的枝秆上,寄托自己存在的姿态。我们要时常追赶风葵的真实,并在那真实中觉悟,不断地返回正在参与的艺行中去。不回归到物象和语言的世界用现象造型,诗是不可能的。这是艺者的诗性觉醒。当我们不断生活在人葵一如的世界中的时候,其心便会慢慢地化生出相应的诗的姿态来。到了这个火候,当我们与风葵重逢,并化变一如之时,心手相应便会生出风葵之诗来。

  真正的诗人总是要回归到语言的世界中把握现象。如何获得这种语言,对于绘画的艺匠来说,手的感觉至为重要。我们看油画,看似粗硬,用心抚摸却知其精微,色层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结痕,充盈着不可言说的悲欣。我们的身体中都蔽藏着某种品性,但这些品性永远孤独,所以诗人孤傲。但如果有一类尖锐的东西、有质感的东西触破诗人的肉身,这种内蕴的品性就会被激活、被释放,并在手的界面上留下印记。正因为某种东西的重逢是此在,我们在什么地方触摸到了生命,身体中的品性被激活。一个生命不断重复着这种触碰,重复着一场又一场身体的感觉,最后,生命中蔽藏的品性就在不断的激活中得以完满释放。这才是真正的诗。

  对于一个画者,六十岁可能又是一个开始。葵对我来说不是一种题材。十二年画葵,葵已成我生命品性的叩响者,已成此在重逢的万不得已者。我当以更年轻而轻松的心,感受此在,感受诗。

  许  江

  2016年1月9日,中华艺术宫